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孙郁 |你知道么,鲁迅晚年很喜欢谈鬼

2016-11-01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人文书托邦


昨天,万圣狂欢夜,好多小伙伴对出去嗨啦。这样一个与“鬼”有关的节日,竟然充满了孩童的俏皮,也是颇值得玩味。其实,西方的万圣节和我们中国人的中元节一样,都充满了对鬼魂的敬畏和好奇。今天推送两篇与“鬼”有关的文章。


本文摘选自孙郁《在民国》(修订版)。


孙郁 | 文


钱理群先生曾神秘地告诉我一个发现,他用亮亮的目光看着我说:


“你知道么,鲁迅晚年很喜欢谈鬼。”

“哦。”

“为什么那么喜欢谈鬼,看来是有些什么考虑的。”

…………


我不知道钱先生后来将这一感想写到书中没有,只记得日本学人丸尾常喜曾写过一本书叫《人与鬼的纠葛》,专门论述鲁迅世界里的鬼气。这是对的。


从最初的创作,到晚年的书写,鬼在鲁迅的世界占了一定的空间。《朝花夕拾》里的少年记忆与《且介亭杂文末编》中的《女吊》,隐含着相近的东西。你可以从民俗学的角度欣赏那些快意的意象,但那又不免有些浅薄。


鲁迅之于民俗,向来不是民俗学意义上的。在其收集的汉画像拓片里,也多有阴间的传说,那里的气象在唐之后的诗文里已难看到了。


在鲁迅内心,那些阴间故事流动的恰是冲荡的气韵。鬼气里的人气才是更有诱惑力的吧?他在那些森然的形象里,竟发现了美丽,且欣赏着其间的形色。比如,他对女吊的描写,就很别样。


她将披着的头发向后一抖,人这才看清了脸孔:


石灰一样白的圆脸,漆黑的浓眉,乌黑的眼眶,猩红的嘴唇。


听说浙东的有几府的戏文里,吊神又拖着几寸长的假舌头,但在绍兴没有。不是我袒护故乡,我以为还是没有好;那么,比起现在将眼眶染成淡灰色的时式打扮来,可以说是更彻底,更可爱。不过下嘴角应该略略向上,使嘴巴成为三角形:这也不是丑模样。


假使半夜之后,在薄暗中,远处隐约着一位这样的粉面朱唇,就是现在的我,也许会跑过去看看的,但自然,却未必就被诱惑得上吊。(《女吊》)


鲁迅终生难忘这血腥的、骇世的形象,与他的精神状态是同调的。在阴间里还能大哭大叫,且喊出人的冤屈,这不就是勇气吗?在士大夫的世界里,在雅人的蓝图上,我们永远看不到类似的图景,但偏偏在乡野,在荒凉粗糙的山林野镇,有这样别类的存在,是让人惊喜的。


我有时重读《女吊》,就不由得想起作者本人。在那蓬头垢面的野鬼身上,他是不是也看出叛逆者的野气?陀思妥耶夫斯基有基督教式的阴冷,但丁有他宗教神学下的审判。


鲁迅呢?他面临的仅是荒漠,是荒漠下的炼狱。那里没有神,只有鬼,且大多是怨鬼、厉鬼,那为别人苦楚叫不平的野鬼。所以,你读他的书,在压抑的黑暗外,还能听见永不停息的声音。那是黑暗里的嘶鸣。它叫出了地底的惨烈和鬼眼下的不安,于是你知道那个世界的混浊,死和生,以及阴阳两界无词的言语。


增田涉在回忆录里,言及鲁迅身上的沉郁。鲁迅和他议论过中国的鬼,以及人间的“避恶魔”。在致增田涉的信中,鲁迅还画过“辟邪”的图案。他们见面的时候或许也谈过相关的话题,彼此定然有过会心之处吧?


鲁迅晚年津津乐道于谈乡间的鬼,以及风俗里的神怪,自然与他的心境有关。那个模糊不清的世界,承载了人间诸多的苦乐,此岸的悲欣竟在彼岸世界被感性地呈现着。在他晚年的收藏品里,域外的版画甚多,有的也带有森然之气。那些异常的画面与中国乡土社会的图腾的交汇,呈现着人类的明暗。不知道在对比二者的时候,鲁迅先生的感想怎样。他收藏了那么多的作品,却无专门的论文,你也只能从其文字中,找到某些暗示,但要说出其间的线索就太难了。


无论是早年还是晚年,鲁迅都喜欢用“坟”这个意象。《过客》的主旨众说纷纭,我倒倾向于认为它是一种反先验的哲学:在通往死亡的路上,唯有“走”才是意义。人终究要走向坟墓的,谁都不可避免。可那坟里的故事,以及走向坟的方式,却大不相同。


鲁迅诅咒着这个世界的荒凉,在对荒凉的极度的渲染里,他其实显示了不安与抗拒。当他竭力勾勒着一个非人的、令人难以忍受的黑暗时,那咀嚼之余,却显示了作者与这黑暗的距离。他隐含在背后却又超越了黑暗,创造了黑暗之外另一个非光明的世界,那就是夜游的鬼魂与枭鸣。我每每读到他所说的恶鸟、乌鸦一类存在,就看出作品灵动的一闪:这个惊恐的意象,将一个死去的世界变得有动感了。鲁迅快意于这一动感。因为唯有不满与愤怒的夜鸟,才能搅动一个世界,让黑暗里的动物知道还有这类存在,总有激荡的时候,于此,作者好似感到了一丝满足。


1919年5月在《新青年》第六卷第五号上,鲁迅发表了那篇著名的《药》。小说的结尾,意味深长,一眼看去,就是他固有的风格。在极为肃杀的清明时分,乌鸦在叫着。坟、老人、枯草、老树、乌鸦,构成了一幅死寂的画面。小说自始至终是压抑的,可是结尾的一声乌鸦之鸣,却驱走了岑寂,让人感受到了悲伤之后的孤愤、惊叹,觉出死亡之外的活的灵魂,以及那些不再安定的夜游魂的痕迹:


微风早经停息了;枯草支支直立,有如铜丝。一丝发抖的声音,在空气中愈颤愈细,细到没有,周围便都是死一般静。两人站在枯草丛里,仰面看那乌鸦;那乌鸦也在笔直的树枝间,缩着头,铁铸一般站着。


许多的工夫过去了;上坟的人渐渐增多,几个老的小的,在土坟间出没。


华大妈不知怎的,似乎卸下了一挑重担,便想到要走;一面劝着说,“我们还是回去罢。”


那老女人叹一口气,无精打采的收起饭菜;又迟疑了一刻,终于慢慢地走了。嘴里自言自语的说,“这是怎么一回事呢?……”


他们走不上二三十步远,忽听得背后“哑——”的一声大叫;两个人都悚然的回过头,只见那乌鸦张开两翅,一挫身,直向着远处的天空,箭也似的飞去了。


以如此的方式结束作品,是让读者长叹不已的。不管作品在这里隐喻了什么,它所达到的审美效应都是强烈的。我们在这里又听到了恶鸟的叫声,一个贫瘠的世界忽地不那么单调了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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